【书鱼联文】有些人死了,仍然活着;更多人活着,已经死了。
银釭照
本篇组别:A五湖鱼
(S四海鲸、A五湖鱼、B桃花鱼、C溪流水)
书鱼联文第33场-A03【盲选组】
逃离斑驳的月色
by 云相
限定词:JJ没了
壹
我搬到一个新的住所,那天正好是冬至日。我累极了,在房间的霉味和静寂中,摊开双手双脚,失去意识,倒头睡了一个下午。
醒来时感觉不到我的脚了,它们冻得像冷硬的白石膏。
冬天的城市,天早早地就黑了,黄昏在我呼呼的打鼾声中落下大幕,对面的人家开始做晚饭了。装修工人嗡嗡嗡的电钻声还在不远的十号楼里,连绵不绝地响着,他们一定是先钻掉一面墙,然后在破败的基础上重建另一面。
我从床上爬起来,伏在窗台上,发着呆,看对面楼里的主妇在厨房里做饭。天是黑的,灯是暖的,我的脚慢慢地也回温了。客厅里出现了窸窣声。
“阿关,你在吗?出来一起吃饭。”合租的室友粗暴地敲门。
我趿拉着拖鞋,开门跟他们说了几句话。我说我不吃了,要睡觉。
他们嘟哝了一声,关上大门走了。
我重新回到床上,平躺着。
外面有电瓶车、洒水车、公交车的声音,源源不断地传来。
贰
当你躺在床上,一动不动,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时,空间和时间都有种饱满的静意。想一下,这跟死了以后躺在棺材里的形态,有什么区别呢。
我极其讨厌这种联想,类似的念头一旦兴起,就会觉得恐怖万分。
但是越抗拒,这念头就越是坚固,像是要在我的脑子里扎根生长。这时,我开始讨厌起把它告诉给我的阿媛。
阿媛跟我是性格上南辕北辙的两个人,在仙居老家的时候,我安静内向,沉默居多;阿媛风风火火,爽朗大气。我从不吃鱼,阿媛却觉得无妨,家里每次吃鱼,她都会帮忙宰杀。她杀鱼时,握刀有种屠夫般的冷静。
我看起来不像她的哥哥。别人一见面就说,阿媛更像姐姐啊。阿媛听了后笑,猛地拍一下我的背,说,哈哈。
这笑也许是从胸腔中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,也许是阿媛的苦笑。我不知道。
总之,阿媛比我坚强些。
叁
我有没有经常提起仙居这个地方?那里道路两旁长着高大疏阔的大观杨,三四月份杨絮漫天飞扬,给仙居蒙上一层迷离的幻意。
在这股迷幻的粉饰下,痛苦都显得有些暗淡了。
我的仙居老家,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过去。院子里种了一棵泡桐树的那个老女人,据说以前是民国的妓女,解放以后搬到了这里。她的家里藏着一面价值千金的铜镜,因此她从不出门,每天在屋里守着自己的宝藏镜子。直到千禧年的那个圣诞节,日日路过泡桐树硕大的紫红色花朵的人们,受不了那股弥散已久的尸臭味,撞开门把她腐烂的躯体抬了出去。
在镇上的派出所工作的小干部,于1990年强制执行了计划生育的指标任务,强迫他同姓族人的妻子流产。在一个寒冷的冬季,我和我同学手拉着手一起唱宣传歌,路过他家时,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院里响起——那干部回来后发现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被人掐死,挂在了自家大门的把手上。
我的朋友小东,爷爷摔断了腿,整夜整夜地哀嚎。小东的爸爸却始终不送他去医院。一个月后,小东爷爷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了求生意志,顺服地死了。那个早晨,小东来给爷爷送早饭,看到床上的人可怜地蜷曲着身子,僵冷已久。小东跟我一样大,15岁,在守灵的时候,他哭;在火化场捡骨灰的时候,他也哭。爸爸为什么这样呢,他一辈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,一辈子都被深渊凝视。
还有一家人——
我的神经突如其来一阵尖锐的疼痛,传达到右手上,食指疼的要断掉了。
停笔。
肆
说说小灰吧。
小灰是我们家养的狗,爸爸还在的时候,全家都对它百般呵护。除了我,我对猫狗天生无感,阿媛揉搓着小灰毛绒绒的狗脸,欣喜地跟我说,你看,你看,看它多可爱的时候,我大多数都嗯一声敷衍了事。但我喜欢看家人们跟狗逗乐的场景,小灰前爪一跃跳上妈妈的电瓶车,他们一起上街买菜;爸爸接了一盆水给小灰洗澡,小灰抖了一个激灵,摇晃身上的水珠;姐姐正在一旁看书。
有一天,小灰误吃了鸡骨头,沁沁地卡了半天。到了下午两点多钟,我家那与狗逗乐的其乐融融的场面,便猝然崩毁了。
小灰倒在地上,全身痉挛着,口齿边不断流出白沫,一直哽哽哽地呻吟。爸爸出去慌乱地找兽医。妈妈说以前听过一个偏方,让我们去掐点仙人掌叶子来,剁成汁喂给狗喝。
……没有用了。小畜生的一双眼珠,从透亮到呆滞,再到全然暗下去,就像蜡烛熄火一样。我正对着它的双眼,陡然目睹了生命缓缓流失的一幕。
阿媛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,她不曾像妈妈、姐姐一样伤心地为狗掉几滴眼泪,也没有像爸爸一样恹恹然地坐在一旁后悔,更没有像我一样,被眼下的死亡惊惧得不能自已。阿媛始终一脸沉毅,拿着铁锹跟上爸爸,把狗埋在了北地。
初春,屋檐上的积雪融化了,滴水成线,不停歇地往下落,形成一道壮大的雨幕,雨脚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。无言的静,无限的落水声。家人始终坐着发呆,各自怀有各自的哀戚。
伍
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年,发生了这么一件事,里苑的许大年被救护车拉走了。家人一大早发现他衣衫整齐地躺在血泊里,下半个身子像是破了个血洞一样,汩汩不绝地从里面溢出液体,血色浸满了整个床铺。
那天是周六,阿媛出去了,我妈还在街上的包子店里帮工,我在街上乱晃。
五点钟我去找我妈,看到包子店老板正一脸恐怖地跟我妈说,许大年鸡巴被人割了,失血过多,给送到监护室去了。
我妈反应像是慢了半拍一下,哦了一声。
这么吓人吗,她空茫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表情。
我百无聊赖地说,回家吧妈。
她转头看见了我,像孩子一样笑着说,阿关来了,我走了啊。
包子店老板答道,哎好,回去吧。阿关,路上慢点,照顾好你妈。
午夜里,阿媛突然推门进来,我正在失眠,吓了一大跳,问她:你干嘛啊,吓死人。
阿媛坐在我的床边,一言不发地盯着我,黑暗使她形成一个剪影,居高临下的威压让我有些起鸡皮疙瘩。我用膝盖碰碰她,又问了一遍,干嘛啊,不说话。
她还是不回答我。
我失去了耐心,不再管她。她停止了对我的注视,脱掉鞋子,躺在床的另一角,双手交叠放在身上。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是几个小时过去了,她说:
“就这样躺着,如果一动不动,把时间放大无数倍的话,跟睡在棺材里没两样啊。”
早上醒来后,发现阿媛窝在我的床边睡着了,她双手抱着我的腿,睡的像一只猫,脸上带着安恬的神色。
陆
清晨,妈妈在院子里烧东西,青烟在地上徐徐爬行。
我走上前去看,才发现火盆里燃烧着的是一件血衣。黄色的火焰一闪一跳,瞬间吞噬了一半的衣物,血燃烧起来竟是这种样子的吗?
妈妈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,她很少这样,大多数情况下,妈妈都显得有些迟钝。
血!她叫道。
嘘,嘘,阿媛在睡觉。我拉住她,轻声说道。
妈妈慢慢平静下来。太阳出来了,我们进去吃早饭。吃早饭是每家每户都会做的事,就像有一天种着泡桐树的老女人在院子里摘好菜,一个人瘪着嘴喝汤,口袋里的铜镜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,从里面走出她往昔俊美的情人。情人对她温柔地说道,宝珊,我回来了,我以后再也不走了。老女人笑着流下眼泪,这时铜镜应声而碎。
就像派出所的小干部刘叔英正准备好了牛奶、紫薯、玉米放在桌子上,伺候怀孕的妻子吃早饭。他临走之前,被堂屋的门槛绊了一下,额头磕在铁质的门把手上,留下一个瘀痕。他抚着头想着,不能让妻子和孩子以后也被磕到,于是叫来工人卸掉了门把手。
就像我的朋友小东,突然看到爷爷走进来,嚷嚷着好饿,怎么还没有送早饭。小东的爸爸说,您出来了呀,您看见我爷爷了吗?小东的爷爷说,看见了,他不就躺在我的床上吗?你怎么还不给他送饭?要饿死他啊?!
就像十年前的那一天,我们一边吃早饭,一边接到正在大学里上课的姐姐的电话。爸爸说,明晚肯定是个毛月亮,太晚了,你重新买票,选个早点的到达时间,我好去接你,最近咱们这片不安全,说是有一个强奸犯呢。妈妈瞪着眼睛说,不许你说那个词!阿媛低头敲了一下小灰的小脑袋,笑眯眯地说道:以后要是让我看见你吃鸡骨头,我把你喉咙割开哦。
就像许大年一家正从街上买好了早点,一口包子一口冰粉地吃着时,我突然走了进去。他看着我疑惑地说道,阿关啊,你不是昨晚刚来找过我吗?怎么了,又想问我杀人者死后面一句是什么啊?
就像回到我妈妈烧血衣的这一天,阿媛睡醒了,送我去火车站。
泡桐树落在地上的叶影。
阿媛坐在车子后面大哭。
我们经过姐姐被坠上石头抛尸的那条河,阳光照下来,河水波光粼粼,一点也不像那晚的月色。阿媛对着河水哭够了,又变成那个不会为任何事物而动容的阿媛,她断断续续地说道:你走吧……有我……一切有我……我知道该怎么做。
有些人死了,仍然活着;更多人活着,已经死了。
我一生都浸润着这样斑驳的月色。
★★★★★
评阅语
A,散文体小说,文字优美细腻,润物无声,前面铺陈的线索在最后收束,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绳结。
本期主题介绍:
End
书鱼联文第34场预告
诅咒瞬逝,而我永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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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书鱼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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